11.29 自由大地丛书 | [加]法利·莫厄特《鹿之民》

伊哈米特人的起源

一天黄昏前，刮起了一阵猛烈的南风，奥霍托和我满怀感激地从牢笼般的帐篷脱身，爬上一座山顶，目光越过遥远的平原，搜寻鹿群的身影。跟往常一样，我们没有看到驯鹿。但那是个愉快的傍晚，我们就坐在山顶的碎石之间，抽着烟，等待残阳从视线中消失。然后，奥霍托向我讲起了伊哈米特人的起源和早期的生活。

“过去的情况跟你现在所见的不一样……”奥霍托开始说道，然后停下来，猛地深吸一口烟……

起初，天空中没有太阳。在那远古时代，大地温暖而干燥，地上没有积雪也没有雨水。灰色天空中的雷神“凯拉”知道，给大地带来生命的时辰已到。

首先，凯拉造出野兔和松鸡，带它们穿过黑暗来到地面上，令它们繁殖，直到足迹遍及隐秘黑暗世界里所有的山峦和峡谷。于是松鸡和野兔走进黑暗，照着吩咐去做了。

等到它们数量众多，凯拉看到它们庞大的群体，知道大地已经做好准备，于是带来第一个女人和第一个男人，将他们送至已准备好迎接他们的凡世。

凯拉不用眼睛即可明辨事物，黑暗或光亮对他毫无影响；但是，他忘了人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的确，男人什么也看不见。他俩只得忍饥挨饿，尽管遍地都是野兔和松鸡，这第一个猎人却什么也看不见，无法捕猎。

于是，女人站在高处，大声呼唤凯拉，寻求他的帮助。凯拉听见了，便把火送进黑暗，他们就有了光亮可以照明，也有了热源可以做饭。

女人的任务就是让火持续燃烧，因为这是凯拉送给她的礼物。男人把食指扎进炭火，变成燃烧的火把。于是，第一个男人举着火把照亮路途，在山上转悠，野兔和松鸡纷纷落入囊中。

就这样，这对男女每天吃饱喝足，平静地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后来，野兔和松鸡对猎人的火把越来越警惕，时常逃到地下或飞到空中。这对男女又开始挨饿了。女人又一次站上高山，大声哭诉她的痛苦，凯拉再次倾听了她的哭求并回应了她。凯拉让她在地上挖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洞挖好后，凯拉吩咐女人用野兔的筋腱编制一条结实的绳索，将松鸡的翼骨磨成锋利的钓钩，女人按照凯拉的吩咐做了。

随后，凯拉吩咐女人将钓钩和绳子伸进挖好的深洞里先练练手。女人坐在洞旁，紧握绳子的一头，而男人站在旁边，将火把的光亮投进洞里。很快，钓绳突然被猛拉了一下。女人赶紧拉起绳子，从地底下拖出了第一只狼。但狼是食肉动物，不是给人吃的。女人便把它放开，吩咐它大量繁殖。狼听到女人的话，照做了。

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把钓钩扔进洞里，每当有重物被钩住，她就把钩子拉上来。这样，她钓起了陆上所有的野兽：白狼“阿莫”（Amow），灰狼獾“卡克威克”（Kakwik），大棕熊“阿克拉”（Akla），红毛松鼠“希基克”（Hikik），卷毛麝牛“奥明穆克”（Omingmuk），以及世界上游走的其他所有野兽。然而，这些都不是女人想要的。她对每种动物都讲了对狼说的那番话，便把它们一个接一个都放了，然后把绳子又放下去。

陆地走兽钓上来后，她又钓到了空中飞鸟：大白鹅“廷米”（Tingmea）、长尾鸭“尤—尤尔尼克”（ U-ulnik），以及所有较小的飞鸟。但这些仍然不是女人想要的，所以她对它们说了同一番话后，把它们放回黑暗中。

继空中飞鸟之后，女人钩到的是水中鱼类：红鳟鱼“伊奇洛阿”（Ichloa）、柔软的胭脂鱼“阿特纽”（Atnju）和所有较小的鱼类。但这些东西中还是没有一样是女人想要的，所以她对它们说了同一番话后，把它们放进湖泊和河流中。

现在，深洞里不再有新的重物上钩，男人对守候在洞边也渐感厌倦。他宁愿睡觉歇息，现在世间猎物种类多样，他很满足。女人就责备他，因为她和她后来的众多女儿一样固执—— 一定要钓到令自己中意的东西才肯罢休。

我们不知道女人在洞口逗留了多久，那时没有冬夏季节变换，也没有日夜更替。最后，绳子猛地一沉，差点从女人手里脱落。男人跳起来帮她，他们一起合力把腱绳从坑里拉了出来。这场拉扯战耗时费力，然而，男人和女人赢了，他们终于看到了“图克图”的王者鹿角—— 那可是第一头驯鹿啊！

女人高兴地叫出了声，她扔掉钩子，深洞闭合，随即消失。于是，女人对第一只驯鹿说：

“你到这片土地上去，迅速繁殖，让你的后代和其他生活在水里、陆地和空中的动物一样多。在未来的日子，我和我的子孙以及子孙的子孙，祖祖辈辈都将以你和你的同类为生。”

第一只驯鹿听了，用心记住了女人的话，于是，驯鹿变得遍地都是……

奥霍托讲完这个故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广阔的地峡望去，看见砾石堆和地衣上驯鹿走过时留下的条条路径。路径之多，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覆盖在大地上，不留一丝缝隙。我们静静地看着，最后，我问道：“第一个女人和她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

（奥霍托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第一对男女在黑暗世界里生活了多久。只知道尽管驯鹿充裕，饥饿已经消除，男人的生殖器依旧干枯没有活力，女人的子宫仍然空空如也，像古老的头骨。要不是因为赐予新生命的“赫肯尤克”（Hekenjuk）——太阳出现，生活也许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赫肯尤克来到我们这里，是由于很久以前狼和狼獾之间展开的一场殊死大战。

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野兽中，狼獾“卡克威克”最强壮，也最狡猾，很快学会了在黑暗中猎食；可是狼“阿莫”永远也学不会，它瞎闯乱撞追赶驯鹿的时候常常撞到石头上，驯鹿一边嘲笑它，一边趁机跑掉。

在那些岁月里，卡克威克和阿莫共同生活在一个岩石的深洞里。有一次，它们在洞穴后面刨土的时候，碰巧发现了赫肯尤克明亮的面孔—— 凯拉最初将他埋葬于此。

阿莫开心地喊道：“我们把太阳解救出来吧，这样黑暗中就有了光明，我就能看见了，猎杀时我也能大展身手啦！”但卡克威克可不希望狼变得猎技高超，他不赞成狼的做法，就把泥土踢回去，再次盖住太阳那闪闪发光的脸。

这就是战争的开端。那时候，所有动物和人类说同样的语言，它们交恶的时候，只用语言打嘴仗。卡克威克和第一只狼打斗的声音在周围的山丘上回荡，响亮如雷。阿莫聪明伶俐，卡克威克更是伶牙俐齿；最后，阿莫被打败，逃回了山洞，而卡克威克外出打猎去了。

卡克威克离开后，阿莫很快找到赫肯尤克，把它从岩石中放了出来。火红的太阳升上了黑沉沉的天空，黑暗消失了。卡克威克大发雷霆，高挂天空的赫肯尤克也吓得瑟瑟发抖；为了平息狼獾的怒气，太阳同意每天躲起来一段时间。于是大地上就有了日夜的变化。

太阳的出现也带来季节的变换。夏天狩猎不难，阿莫变得更强壮，所以白天也更长；但是，冬天猎鹿困难，卡克威克更强壮，太阳就必须更长时间地隐藏起来，所以白天很短。

然而，凯拉看到赫肯尤克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放出来，勃然大怒。他撞击闪电划破长空，刮起暴风席卷大地。天空的愤怒如急流滩下的泡沫，“尼佩洛”（Nipello）——雨首先降落下来，“阿皮尤特”（Aput）和“希科”（Hiko）——雪和冰紧跟其后，还有绵绵冬夜肆虐横行的暴风雪。

正是由于上述事件的发生，凯拉至今都被人们称为“天气之神”。他的愤怒一直都在，我们的世界不过是他愤怒时任意揉捏的玩具。

奥霍托再次停了下来。傍晚的天空中，凯拉的怒气犹如茫茫黑夜正在加深，太阳在他面前敛起光芒，消失在愤怒的乌云背后。乌云像滚滚浓烟从地平线上喷涌而出，在苍穹之上蔓延开来。接着，在暴风雨笼罩下的山头某个地方，一只白狼发出阵阵悲鸣，回声在湖面上激荡，就像第一只狼为失去太阳而哀号一样。奥霍托接着讲述故事时，长长的回声破碎，消散了。

过了些日子，由于“生命赐予者”赫肯尤克的到来，女人的肚腹渐渐隆起，男人的生殖器充满精子。女人终于生下孩子—— 但不是人，而是狗！

女人的子宫孕育出一窝一窝的狗崽。好在那个时代，万物和人说着同一种语言，万物皆兄弟，狗也是人的兄弟。

在那些日子里，这对男女住在西边一个遥远的营地，旁边是一个广阔的内陆海。女人没完没了地生养。不久，这个淡水海滨的营地就挤满了女人生下的狗孩子。最后，狗孩子数量实在太多了，男人已找不到足够的食物喂饱它们。他渐渐厌倦了，就连它们的母亲—— 女人也渐渐厌倦了。于是有一天，她脱下鹿皮靴子，往里吹了一口气，用魔法把它变成了一艘大船。她把船放到淡水海里，又将她生下的大多数狗孩子放在船上。北风吹来，女人把船推开，风把船吹向南方，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船继续向南飘行，经过我们的土地，进入茂密的森林腹地。船在那里进入河口，搁浅在沙滩上。

船上的许多狗都饿坏了，又晕船，所以一些狗游到岸边，进入森林。从此，它们就地定居下来，后来成了“伊特基利特人”——印第安人。

但是从北方吹来的风并没有停息。最后，船离开浅滩，继续向南漂去。没人知道它漂了多远，当它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其余的狗进入一片陌生的土地。在那里，它们成为“卡布卢奈特人”，就是你和你的同类的祖先。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狗都被放进船里送走了，有些狗留在内陆海的营地，成了女人的宠儿。后来他们成了我和我的同胞的祖先，也就是最早的因纽特人，即第一批荒原人。

奥霍托话音刚落，天空便阴沉下来，大湖上空一片昏暗，狂风发出的怒吼盖过了远处狼的嗥叫。

我们脚下的湖岸，坚硬多石，荒凉孤寂，都曾是因纽特人的古老营地；它们此刻静默无声，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亡灵一样。我隐约可以看见那些标记帐篷位置的圆石圈，中间的地衣已经长得老高。在圆石圈外，在山脊斜坡上，被冰霜冻裂的岩石像经历地震破坏而倒下的墓碑，那里是因纽特人长眠的地方。

岩石表面耸起的一座座小石丘，就像大地骨架上一个个灰色的疖子。沿着黑漆漆的海滨，一座座小石丘拔地而起，每一个下面都睡着女人的一个儿子，身旁放着他在世时使用过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