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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新民说 | 贺秋帆《不可重复的瞬间 : 古典音乐聆听巡礼》

 

 

脱俗与深情

——祖克曼唱片拾粹

 

斯特恩当年在以色列见到少年祖克曼(1948—)时曾说:“二十年来我听过无数孩子拉琴,没有人像他那样给人期待,这孩子如此果断,琴音如此富有魔力。”祖克曼幼时学过长笛和单簧管,也许正是这两者促进了他对小提琴声悦耳品性的特殊追求。他八岁入以色列特拉维夫音乐学院,六年后受斯特恩和卡萨尔斯提携到茱莉亚学院深造,1967年参加第二十五届列文垂特国际小提琴比赛,与同窗郑京和并列第一。近三十年前,郑延益先生在《英姿飒爽和柔情似水》一文里比较过郑祖两位,他认为郑的“发音、技巧、修养”都有所不及,祖克曼“虽比较含蓄秀气,但却不及郑热情”,郑延益先生对祖克曼“一向比较有好感,觉得他比帕尔曼高出一筹”,他的技巧“比较自然,不属于里奇的机械化技术一类。如果随着年龄的成长和成熟,能增加一点气势,一点坚强刚毅,则成就当可更上一层楼”。

 

20世纪70年代至今,祖克曼录有唱片一百多种,从DG目录的情形看,费拉斯和穆特之间,他是承前启后者,但同时,他的身影又遍及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胜利公司与飞利浦公司的唱片。或许从录音数量上他比不上师兄帕尔曼,但就艺术修养及某些曲目上呼应老派大师的造诣而论,他供咀嚼玩味的东西之多,又非同辈可比。他的世界温情而充满美感,最难得的,是琴声里有着罕见的脱俗之气——录音遗产累积至今,我们其实早已不在乎世上有几个什么都录的劳模型演奏家,大多数时候,我们要的其实只是一种让人着迷的声音和走句,而这恰恰是鼎盛期的祖克曼令世人铭记之处。

 

 

不妨从维瓦尔第《四季》说起。1973年,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祖克曼就录过一版,他自己独奏并指挥英国室内乐团。这张曾以报纸版发行的唱片虽未必让人追捧,却传递出他的音乐品位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录音理念间相互融合的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和谐均衡,以歌唱性见长的风格,辅之以他青年时代的朝气蓬勃,使音乐呈现出一种富有活力的雅致格调,这种价值观的定位之于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在钢琴领域即是昂特勒蒙和佩拉西亚的传承,在大提琴领域即是罗斯和早期马友友的一先一后,在小提琴则是日后延伸至于林昭亮,都是规矩之内的一种深情流露。这张《四季》的价值,毋宁说是听者能够借以了解早期祖克曼的风格趋向,而日后其实他的演奏也并未显出多大变化。

 

说到《四季》,就不能不提1982年在胡伯曼音乐节上的那场现场实况(DG),梅塔指挥以色列爱乐乐团,四位犹太小提琴家各演一季(斯特恩的《春》、明茨的《秋》和帕尔曼的《冬》),祖克曼演的是《夏》,比较下来,是最扎实蓬勃而清朗润泽的一部分,经得住回味。这一届音乐节的另一传世名演,是祖克曼和帕尔曼分别演奏中提琴和小提琴,在梅塔的指挥下合作莫扎特的《交响协奏曲》(K.364)。此曲录音多遵循晚期巴洛克乐团与独奏声部群交融的准则,比如DG的伯姆指挥的录音,唱片封套连两位独奏者的名字都略去了,但祖克曼参与的这个录音,他的中提琴有着特别悦耳的表现力,倒显得小提琴声部略为做作了。

 

时常在中提琴上一显身手的祖克曼演奏小提琴,特别是当他同时以指挥身份登台支配音乐走势的时候,他的小提琴,总会唱出接近中提琴的音色——1980—1987年间,祖克曼出任明尼苏达的圣保罗室内乐团音乐总监,这段时间,除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请他重录的一张

《四季》,重头戏应是他指挥并独奏的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全集。他这代人,若要说用甘美的琴声来传递莫扎特的古典主义情调,并且在适度的分寸感里尽显歌唱性,又在大端上保持一派春和景明之色,的确无出其右。他的前辈里,格吕米欧保持着造型和内在均衡上的双重极致,即使仅以法系的风韵存世,已堪为后世师表,而祖克曼却以青春朝露一般的葱茏晶莹,让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泛出一种新鲜色泽。这也许可算是真正意义的全集演录,具体的某一首拿来单听,也不觉得如何出彩,但整体风格上,其轻灵和活跃相伴的即兴却贯通始终。这套全集的补白——为小提琴和乐队而作的《E大调柔版》(K.261)、《降B大调回旋曲》(K.269)和《C大调回旋曲》(K.373)因为短小精悍,在祖克曼手里甚至更为迷人。

 

在胜利公司,祖克曼还录过自己指挥英国室内乐团并独奏的巴赫小提琴协奏曲集。将它跟同一乐团由帕尔曼独奏的同曲(巴伦博伊姆指挥,百代公司)一比,一淡一浓,一自然清新浑然忘机,一自溺夸张表情溢出,自是不难区分。说到气质,两位演奏家其实各有不同。帕尔曼基本上更适宜浪漫派作品,祖克曼的天性跟古典及之前作品的格调有更多吻合处,他时不时露出清流怡人的绝尘风采,而帕尔曼不知不觉间总有一丝媚艳散发。在DG,祖克曼录过的自指自演曲目是海顿的《降B大调交响协奏曲》,乐队是洛杉矶爱乐乐团,罗恩·莱纳德、芭芭拉·温特斯和大卫·布雷登塔尔分别演奏大提琴、双簧管和低音管,此曲仍旧体现了祖克曼整体协调上的掌控和启发之功。

 

 

祖克曼在公开场合常毫不讳言对庸才的痛恨,“他们是时代的毒素”。而在这个日显平庸的时代,即使是才华横溢如他,怕是也有知音是否聆赏的疑问在焉。他迄今的录音成就里最为出众同时也最为人所忽略的一种,乃是他20世纪80年代在胜利公司跟内克鲁格合作的一套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全集。别的不说,只说在乐圣的音乐里借演奏而抵达自由之境,并且感染引领听者向着心灵的净化而去,让作品在老派经典演录的价值取向里,理出一条不可思议的新体悟捷径,这点上,祖克曼无疑占据了一个时代的制高点。毋宁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录音,甚至超越了克莱斯勒维也纳情调贯穿的旧式里程碑,他在作品里注入的新鲜活力,同时佐证了趣味盎然的一种当代贝多芬解读之道的存在——那是以内心的谦卑为前提的乐圣灵魂附体,是以捕捉音乐里任一细微的歌唱因子为己任,让乐圣在无拘无束和无穷无尽的歌唱里抵达精神彼岸的见证。

 

除了独此一家的歌唱性,祖克曼神奇的重音把握和内克鲁格(这对组合让人想起贝多芬和勃拉姆斯大提琴奏鸣曲里的马友友和阿克斯)恰到好处的停顿让人感到,当内在的一股活水流入演奏时,血肉丰满的“这一个”贝多芬就站立起来,构成这一形象的所有质料(诸如思想性和结构的诉求)便历历在目,因而就有感情有思索有希冀有洞悉,力度气势收放自如。这样的自然之流,历史上像是只有阿道夫·布什在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及他的团队在贝多芬弦乐四重奏里创造出来过。祖克曼和内克鲁格这对搭档的另一贡献当数勃拉姆斯的三首小提琴奏鸣曲(胜利公司)。每一首的第一乐章,小提琴都带着一层晦暗和虚弱,但是随着音乐的行进,琴声渐次明媚朗润,显出一种解冻后的生机和愉悦,这是成熟期的祖克曼对勃拉姆斯的传神解读,是建立在独出机杼的读谱能力之上的领悟。也只有听了这一套,我才意识到那种让勃拉姆斯笼罩于一片沉闷晦涩境地的演奏,不过是局限于演奏者理解力的平庸货色罢了。

 

20世纪70年代,祖克曼和巴伦博伊姆在DG也录过一套勃拉姆斯小提琴奏鸣曲。两相比较,DG版里祖克曼的小提琴显得拘谨,跟钢琴的应和也稍显木讷,尽管音色被雕琢得相对丰满些,但活跃劲头像是被抑制了不少,两件乐器单个而论也不无新意,但合在一处就显出了一分“隔”,论交融之境的水到渠成,后来的胜利公司版可谓完胜。DG时代,祖克曼还和巴伦博伊姆录过两首勃拉姆斯的中提琴奏鸣曲(Op.120,也即单簧管奏鸣曲)。这里,祖克曼不但在歌唱性上一如既往,而且让中提琴完全呈现出人声化和人情味,此作唱片选择余地不大,DG的廉价双张将之与两人的小提琴奏鸣曲打包。就单件乐器的表现力而言,祖克曼当时的确堪为DG视野里新一代演奏家代表。

 

 

 

祖克曼参与的室内乐录音,尚有他初出道时的1969—1970年间在百代的一套贝多芬钢琴三重奏,合作者是巴伦博伊姆和杜普蕾。彼时的一对金童玉女早已成名在先,巴伦博伊姆已有至今为人称道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和贝多芬钢琴协奏曲全集(克伦佩勒指挥爱乐乐团)各一套面世,杜普蕾也已有受万千宠爱的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巴比罗利指挥伦敦交响乐团)显其锋芒;而祖克曼只是一个尚待市场认可的后来者。不过这套三重奏集却有难以替代的价值,其活跃真挚的青春意气尤其具有穿透之力。钢琴声部充满了沉吟和自省格调,两把弦乐器的对比无处不在,小提琴显得纯真而矜持,在敢于亮出自身见解的钢琴和大提琴前,祖克曼始终甘为陪衬,一股活水,却也有赖于他不逾矩的吟唱,及其源源不断的灵动和应和。

 

郑延益先生说得不错,祖克曼的琴,坚强刚毅一路总归不足。不过20世纪70年代祖克曼和巴伦博伊姆指挥的芝加哥交响乐团合作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却代表着DG迄今的一个高峰——从战时的勒恩到战后的施耐德汉,直到祖克曼,DG有着从气势的激越到理性的回归,再到清韵楚楚、从细节里绽放人性之尊贵风神的价值求索轨迹,虽然这一路也有费拉斯和穆特归服于“带独奏声部的交响乐”旨意的参照,但祖克曼那种视琴弦的流转与歌唱为终极理想,让音乐于内省里见微知著的表达,体现着自由且余韵不绝的更高美学诉求。某种意义上,称祖克曼的DG版为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录音史的终结也不为过。

 

祖克曼在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里的韵味,那种真挚亲切和一往情深,同样洒满于两首贝多芬小提琴浪漫曲里。20世纪70年代他跟巴伦博伊姆的伦敦爱乐乐团(DG),20世纪80年代他在飞利浦公司跟自己的圣保罗室内乐团都录过,自然是后一个听来更显从容,放得开手脚。飞利浦公司的这张唱片是祖克曼的一组小品集锦,另收有舒伯特的《降B大调波兰舞曲》(D.580)、《A大调小提琴回旋曲》(D.438)和《为乐队及小提琴而作的慢板》(D.345),外加一首德沃夏克的《f小调浪漫曲》(Op.11)。从选曲的角度讲,常见的那些个炫技风格的小品,并不在他的视线之内。

 

 

固然,祖克曼并非个性张扬气势如虹的一类大家,但这不等于说他是毫无血气的温吞一派。他跟师兄帕尔曼比,音阶表达准而连贯,换把的痕迹不明显。这方面,不如举西贝柳斯《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巴伦博伊姆指挥伦敦爱乐乐团,DG)做例子。此曲音准把握极难,调性变化很多,首乐章里就有一段从降B调转到五个降记号的降D调再到降d小调,祖克曼随调性而变的音准在同辈人里算是难得的,而次乐章又有高洁的情感借由他的运弓和揉音传达出。他的西贝柳斯虽然不如海菲兹那样有君临天下之势,但也很好地避免了别家常见的那种苦苦支撑。他调子不高,但蓄势喷发也大体无懈可击,让人感到,他琴音里偶露的薄和弱在此已化为不甘被乐队之潮吞没的飞燕,高翔于沧浪之上——他的西贝柳斯是轻量级的拉法,但拉出了激荡背景下的飘零和腾跃之感。

 

祖克曼的老柴《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有两版,均值得细细聆赏,一个是1969年4月他和库贝利克指挥的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合作的audite版,一个是1984年他和梅塔指挥的纽约爱乐乐团合作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索尼版。两者均为现场录音,却是不同年代里不同心胸驱遣之下的纪念物:前一个充满了憧憬和惆怅情调,那种楚楚动人的琴弦流动,像是唱不完的一首青春赞美诗,细节方面句句开张声声入耳;后一个发声已然老到得多,也不怎么在意局部雕琢的完美无缺,而是更注重气势,整个演奏激越淋漓。两个录音两支乐队,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是一派敦厚温文之风,纽约爱乐是推波助澜的行家。两种风貌,也造就了祖克曼形态各异的抒情走势,不过这两者若是被置于老柴小提琴协奏曲录音的整个背景里审视,似乎也不易跻身于经典录音行列。老柴作品里苍劲的外露锋芒,跟祖克曼的气质有距离。比较起来,他心气上还是跟更讲究精神诉求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颇多合拍。

 

1995年,胜利公司出了祖克曼一系列的新唱片,计有他跟内克鲁格搭档的弗兰克、德彪西和福雷奏鸣曲,跟拉尔夫·基尔希鲍姆指挥的英国室内乐团合作的海顿小提琴协奏曲,跟斯拉特金指挥的圣路易斯交响乐团合作的埃尔加小提琴协奏曲。关于祖克曼在中年期是否再上一个台阶,这一批录音应该很能看出走势,曾经表示拭目以待的郑延益先生后来也未曾提起,而且很可惜我手头也找不到这些唱片,只有同一个系列里祖克曼的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梅塔指挥洛杉矶爱乐乐团)和布鲁赫《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梅塔指挥伦敦爱乐乐团)合集。祖克曼年轻时代,琴声是纤细和跳跃感并存的,但要说不足,则是色彩感觉略微单调,有时甚至不无黯淡。听他这版勃拉姆斯,最大的感受是色彩变化的精进:尽管他在锋芒和气势上并无明显改观,内敛中的色泽雕琢,却显出明媚和滋润的光彩,这让他的向内挖掘的勃拉姆斯,呈现出一种自得和悠然气象;次乐章的歌唱是祖克曼所长,但他难得的是在末乐章里令小提琴的明亮光辉渐渐增强,最后让独奏凌越于整支乐队。贝多芬曾如此自许,“一半是自由,一半是习得的”,从唱片来看祖克曼对两首伟大的小提琴协奏曲的解读,如果说他DG版里的贝多芬属于年轻时代与作曲家心意相通的一种自由表达的极致记录,那么他中年时代的勃拉姆斯,则见证了其技艺上因“习得”而至新境的一面。

 

习得而无痕迹,便是脱俗之境。布鲁赫《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史上名版何可胜数,然而真正摆脱了琴声的腻味和浅吟低唱格调的,又有几多?以祖克曼的禀赋,是更适宜于门德尔松、布鲁赫的小提琴协奏曲这类分量相对较轻之作的。他的布鲁赫第一,好在天然去雕饰。一种顺乎自然的呼吸和起伏,前两个乐章间交接之流畅,以及次乐章适度的用情,都有平易中见其不凡的气韵。这层功力,总是让我想起海菲兹那张胜利公司立体声唱片——当年听了海老的布鲁赫《苏格兰幻想曲》,祖克曼因视其为神作而放弃了录音的想法,这个布鲁赫《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录音,却也亮出了他的某种呼应考较之心,寂寞四顾,这几十年来可有比他更出众的演录现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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