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6 广师大&上海贝贝特｜ 秀英奶奶 &吕永林《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

我母亲名叫杜花妍，搬到二喜民圪蛋后，人们不知道她的名字，登记户口，她本人不在跟前，也不知道是谁，给安了个杜克琪的名，记在上头。

母亲十二岁当童养媳，十五岁梳起头（结婚）。我奶奶有个女儿，十九岁嫁给人家，生了一个女儿，廿一岁就死了。奶奶再没女儿了，对母亲挺好。母亲也心灵手巧，跟奶奶学会了做衣服、绣花。在五原，婆媳俩给人家做绸缎衣服，那时候没有缝纫机，就手工一针一针地缝。还生豆芽卖，她们生的豆芽好，自己不用出去卖，都是菜贩子来接。

母亲一辈子爱干净，又勤快，干甚也要干出个样儿来。她不爱串门子，不爱说闲话，过日子仔细，老想把日子过得比人家好。可是五原总打仗，还进来过日本人。正说日本人走了，安静了，结果又起内战，父亲被抓壮丁抓走了。母亲和奶奶一家人搬到二喜民圪蛋，刚去了没吃没喝，母亲挖上苦菜回来沤酸，跟二喜民圪蛋伙房的长工换米饭，再和苦菜熬成糊糊喝。人家拉庄稼她捡田。秋天腌菜没钱买，她坐月子刚满月，就去捡人家卖菜撒了的烂菜叶子回来腌，着了冷，落下个手麻胳膊麻。

日子不好过，生下三妹抚养不活，就把三妹给了人。又给人家奶了个孩子，人家给了两只大羊、两只羊羔羔，大羊不舍得杀了吃，喂起来，滋生下大小二十来只羊。卖了羊毛，买了母牛、耕牛、毛驴，跟逃回来的父亲开地。

入合作社时，家里有二十来只羊、三头耕牛、四五头母牛，还有大小四头驴，全套农具，连上土改分的，地有几十亩，队里划成分，给划了个上中农。

那时候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膀子一支楞，我是贫下农——光荣。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

父亲和母亲怕成分高，儿女们受影响，跟来队里搞工作的工作组说，能不能把成分往低了划一划。后来形势缓和，劳改犯表现好了也给减刑，又给改成中农。

自入社，父亲给队里干活一天也不误，就怕误了工分，推碾、磨面都是母亲做。大集体不分红，母亲每年喂两口猪，喂猪没有粮食，光菜叶子猪又不肯吃，母亲把甜菜叶子煮熟喂，每天煮一大锅，还得切碎煮。白天没时间，晚上得煮到大半夜才能休息，一天到晚很辛苦。家里口粮一部分以工代，四叔的工分挣得少，两个妹妹也没男的挣得多，年年口粮给得少，分的粮食人还不够吃，哪能掺来喂猪了。粮食不够吃，每年秋天腌上七八百斤白菜，一冬天到第二年春天，中午烩一锅酸烩菜，多吃菜，少吃饭，晚上把剩下的菜用开水一泡，就顶晚饭了。喂的两口猪，每年自己家吃一口，卖给公家食品部门一口，实际也卖不上个钱，一口猪就卖个大几十块钱。那时候，国家给农村定了任务，农民把猪卖给公家，算是给队里顶任务，为国家做贡献，要是卖给私人，就是投机倒把。鸡蛋也卖了，家里的开支就指望这点钱，还要供两个弟弟上学。两个弟弟是父母一生中的希望，想让他们出人头地，离开农村，不再种地，将来老了，儿子好养活他们。

母亲最大的缺点是没主意。她爱相信别人，不记仇，是个有嘴没心的人。

我姐虚岁才十三岁，村子里有个老婆（方言，意为成过家且年纪大些的妇女）给我姐说对象，她也不打听打听男方，光听介绍人说，又遇上这个介绍人死皮赖脸，天天来麻缠。我姐求母亲不要把她嫁出去，她要念书，我母亲就不听我姐的。介绍人又麻缠她，母亲就答应了我姐的婚事。事成以后，她才知道，介绍人说的都是假的，骗她了，她气得骂，结果得罪了介绍人，人家心里恨她一辈子。人家明面上再来串门子，她又给好吃好喝招待上。

遇上不讲理的人，爱占便宜的人，母亲就要说，人家就跟她吵架，骂她。她骂不过人家，当时气得哭，过一阵子，人家又用着她了，说两句好听的话，她又把人家当好人了。

包产到户前两年，村子里搬走七八户人家，有的人又回来看看，没地方住，我母亲就留他们吃住，还给吃好吃的。她还说，给人家吃了是扬名了，自己吃了是添穷了。

聘了我姐以后，母亲见我姐过得不幸福，就后悔自己当初没主意，听上人家的话，害了我姐，她又担心我姐不出语（不爱把苦恼说出来），怕沤出毛病来。1966 年夏天，我姐去包头给女儿看病，那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到处有刁人抢人的人。我姐走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消息，母亲成天念叨，有一天在柴火圐圙（kū lüè，圈起来的地方）一个人说话，我以为是跟谁说了，跑过看，就她一个人，问她咋了，她边哭边说：“不知道你姐这阵子怎么样了？这么多天也没个消息，现在乱得这么厉害，不要遇上坏人。”

从那以后，母亲就没咋开心过。我的婚姻也不好，三妹、四妹想找个城里的工作也找不到，大弟、二弟念书不让高考，四妹后来精神还有了毛病，母亲就时常一个人说话，家里的事不想叫外人知道。她后悔来了二喜民圪蛋，又后悔1949 年时没搬回五原。

七十七八岁的时候，母亲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了。赶去世的前两三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吃了饭说没吃，衣服穿在身上说丢了，让人偷走了。可爱干净的一个人，一辈子身上不让有个脏点点，最后竟然不知干和净。